清景

【生贺】【基煦】深青

朱高炽是个很好的人,但在吸引男孩儿这一点上,他恐怕永远也比不过朱高煦。

当朱高炽的下人在暖烘烘的屋子里摆上早点、准备服侍一家人起床的时候,他们将发现小主子已经不在屋里了——朱瞻基早已偷偷地穿好了骑射的衣裳,蹬上小皮靴,背上弓箭,跑进了北平的早春。

天还没透亮,渺蒙的月牙遥遥挂在深青的天幕上。这个时节的北平沙尘飞扬,冷风吹得人睁不开眼。朱瞻基站在燕王府侧门外,候着门里的朱高煦。

朱高煦不想带他。眼前这个还没马腿高的小男孩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马背上的他,拼了命地仰头也只能看见朱高煦泛着青的下巴。朱高煦略略低眼,朱瞻基便努力把头仰得更高,几乎要向后栽倒。可惜,最终朱高煦也什么都没说,一扬马鞭,绕过他自己走了。

朱瞻基从来也没赢过他的二叔。

早慧的孩子知道,二叔对自己是恨屋及乌。头几年他还会像这样去追逐二叔,但稍微懂事一点之后,他就不再做这种傻事了——尽管亲爹没有二叔那么吸引人,那也是疼爱他的亲爹,他知道不能给爹添乱。

他有意地收敛视线,有意地与二叔客套,学会在祖父面前做一个识大体的侄子。他做得很好,好到他夜里想起这事,总觉得镜里一闪而过的月光是正午时分朱高煦轻蔑的眼神——彼时刚结束一场小规模的战斗,虽说他也小小地出了风头,但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他的二叔。他说二叔英勇,朱高煦就给了他这样一个眼神,让他再多历练。

想到这里,他起来练剑。

塞外的风比北平更甚,挥剑时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狂野的推阻,大开大合,从四面八方袭来,就好似有人在陪练一样。他沉浸其中,不知过了多久,直到一串马蹄声轻巧地走远——一时,他耳里没有了朔风呼啸,只剩下马蹄碾过青草发出的簌簌声。

冷风吹过汗透的衣裳,让朱瞻基觉得有些不舒服,于是他想要回去;但收剑的一霎里,剑身闪过凛冽的天光,他下意识望向马蹄远去的地方,看到朝云平旷,便忽然想起十几年前的早春。

又输了。

他没有沮丧,而是笑了。

虎口迟来地感到酸麻,但他重新握紧剑柄,把它竖起,看那细长的一线稳稳地把苍穹一分为二,划开那曾经仿佛浓得化不开的深青。

又输了,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拉不开弓的孩子了。他十分清楚,朱高煦会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,这就足以在他久久沉寂的心里添一点雀跃。朱瞻基当然不会自大到觉得这是朱高煦终于舍得关注自己了;他明白,朱高煦只是在掂量自己这个侄儿会不会成为父亲的筹码,进而成为他太子路上的阻碍。

但是朱瞻基并不把这事过于地放在心上。想得到朱高煦的关注,大概算他年幼时求而不得的执念,一直压抑着,就延续到了今天,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可讲;不过,需要讲道理的其他事情就太多了,也太重要了,储位就是其中一样。

朱瞻基向来是拎得清的。他觉得,至少比朱家大多数人要拎得清。

父亲的身体愈发不好,许多折子交由他批。眼前的折子是宁王递的,说他想要回封地。宁王说的封地,当然是曾经的边地或者梦中的江南,这都是想想也知道不可能答应的事情。假如朱高炽对这位小叔叔还有些旧情的话,朱瞻基就没那么多顾虑了——宁王已受封二十余年,南昌自然就是宁王的封地。

但想到江南,还是让朱瞻基一时分了神。虽然在南京呆过一段日子,但朱瞻基并没有去过苏州,对那里的印象只是天青烟雨里的蒙蒙一片,最多再冠上些小桥流水之类的名头,总而言之,与生长于北地的他格格不入。

他之所以会分神,只是因为以前做过一个无端的梦。梦里朱高煦从石桥上骑马而过,两边柳树依依。醒来他就知道,这个梦太过无理,因为他从来没见自己二叔骑马骑得这般悠闲,好像一个普通的江南公子;然而朱高煦是粗粝而矜贵的。

梦里不知何处,想来应是江南。

只有一无所知的地界,才能容纳一无所是的幻想。

现在想来,当年近在咫尺却没有去一趟苏州,是有点可惜的,以至于如今他只知道那里的蟋蟀格外地好。他一时又有些不敬地觉得宁王就像这蟋蟀,被关在竹编的笼子里,不知生亦不得死,夜夜长鸣,直到夏天过去,秋天渐深,走向被遗忘的那一天。

不止宁王,其他一些人也是这样,比如他的二叔。

这次去南京,一来是处理迁都的事,二来也想借机会去苏州看一眼,但朱高炽突如其来的病危让朱瞻基放弃了这个计划。

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是,二叔什么时候会反。

当他骑马站在乐安城下、望着朱高煦从门中缓缓走出的时候,身边的人赞他机智应变,有祖父之风,他笑一笑,道一声谬赞,便不再多言;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为这一天已经筹谋了多久。

他一生只赢了朱高煦一次,也只需要赢这一次。

朱瞻基太了解朱高煦了。当然比朱高炽了解,但甚至比朱棣更了解。

与旁人相比,他早已惯于压抑自己对朱高煦的情感,习惯于在朱高煦面前步步为营。因此,当朱高煦一步步地走到今天、走到他眼前的时候,他作为最冷静的旁观者,看见了全部。

如今他骑在马上,朱高煦跪在地上,与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夜正好相反。回想起过去,朱瞻基相信,今天的一切都早在那时就已注定了——他早早地迈出了燕王府,而朱高煦立在门里,永远地把自己留在了那里。

——假如他肯看他一眼,也许一切都会不同。

但是没有假如,因为令朱瞻基执着了二十余年的朱高煦就是这样的人。

朱瞻基不是朱高煦,但也许比朱高煦更加冷漠。

他翻身下马,扶起朱高煦,对他许下种种宽宏的诺言。这是他有生以来离朱高煦的眼睛最近的一次,然而朱高煦始终没有看他一眼。

朱瞻基不在意,命人好生安顿汉王,便重新上马,绕过了他,踏入肃肃的秋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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